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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那一天,幌舞下了一场从未有过的暴风雪。陈旧的车站大楼无声无息地掩埋在洁白的大雪里。
姑娘不爱说话,但看得出来,老站长讲述的往事使她深受感动。乙松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竟然对一个姑娘倾诉自己半个世纪的酸甜苦辣。
在他身穿旧铁路制服的胸怀深处,沉淀着充满机车油烟味和煤渣触觉的深厚记忆。每讲述一件往事,他的心情就轻松一些。
由于驻日美军的大量需要而刺激煤炭业畸形发展的时期;煤矿发生事故,车站大厅里摆满尸体的惨状;政府出动防暴警察干预劳资纠纷;如同一盏盏灯光熄灭一样,一座座关闭的矿山……
姑娘问乙松什么事最使他痛苦不堪,乙松没有讲述女儿之死。因为他觉得这是私事。对于乙松来说,最难以忍受的痛苦无疑是女儿的夭折,其次就是妻子的死别。然而,作为一个铁路人,最让他悲哀的莫过于每年从这个站台上送走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进城工作。
“那些孩子,比你还小两三岁,哭着离开村子。这种时候,我不能跟着他们一起流泪,只能硬着心肠,装出一副笑脸,拍拍他们的肩膀,其实心里非常难受。火车开动以后,我站在站台顶头,向他们敬礼,一直到看不见火车的影子,听不见汽笛的声音。”
那个时候,仙次是司机。那些进城集体就业的年轻人就是乘坐他驾驶的火车离去的,而他一直不停地鸣笛。
铁路人无论在多么悲伤的时候,都只是用汽笛代替眼泪,用手旗代替拳头,用呼喊信号的低沉声音代替粗野的吼叫。这就是铁路人的艰辛痛苦。
“哎呀,一谈起这些事就没完没了。末班车快进站了,等我干完活以后,送你回去。来,把这个穿上,别感冒了。”
乙松把棉袄披在姑娘身上,然后走进办公室,穿上外套,戴上帽子,把帽带卡在下巴上,提着号子灯走出车站大楼。这时,挂钟敲响,已是晚上七点。
乙松站在站台的前端,只见一个光圈从隧道冲破大雪的帷幕逼近而来,紧接着出现威武的DD-五型除雪车。
当乙松看到牵引着内燃机车的除雪车掀起积雪驶进来的时候,从心底感到过意不去。
他右手举起号子灯,左手笔直地指着铁轨方向,发出低沉的“进站”的呼喊声。
年轻的司机和熟悉的除雪车操作员从车上下来。
“啊,阿道,今天辛苦了。进来吸支烟,吃碗年糕小豆汤吧。”
“谢谢你。不了,回头还要去干线除雪哩。借厕所用一下……啊,这是机车组的大伙儿送给你的。”操作员把一个漂亮的水果篮递给乙松。
“怎么回事?离退休还有三个月哩,送这东西太早了点吧?”
“不是那个意思,是让你供在佛龛上的。”
两个乘务员摇晃着身子朝厕所跑去。
乙松送走除雪车以后,提着水果篮回到车站大楼。虽然那两个乘务员没有明说,但他心里明白机车组给他送水果的用意。那些老职员依然记着雪子的忌日。如同交接路签一样自然,乙松接过水果,又一次默默地接。
乙松站在剪票口旁边,摘下积满雪片的站长帽,对着车轮声音逐渐远去的黑暗的方向深深低头致谢。
乙松心想这一篮水果自己吃不了,不如送姑娘回去的时候顺便送给圆妙寺作供品。
“喂,小姑娘,咱们走吧。把那个蒸汽机车的金属板拿去。对了,别忘了娃娃玩具。”
乙松一边说一边推开热气腾腾的办公室的门,不由得惊愕地停住脚步。他仿佛看见自己妻子的身影……不,不对,但是,身穿红棉外褂端端正正坐在房间里的姑娘的背影俨然如同妻子生前的模样。
“你怎么啦?大叔。来,吃饭吧。”
“嗯?好哇,你做的呀?”
“我随便就打开你的冰箱,对不起。”
“没什么……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这都是你做的吗?”
小小的炕桌上摆着两份鱼干、煎鸡蛋和煮青菜。
“我用这个行吗?”姑娘笑嘻嘻地拿碗盛饭,然后拿起筷子。
“这是老伴以前用过的,你不在意的话……不过,真没想到,你还能做一手好饭哩。”
“要是用电饭锅,费点时间,所以我直接在锅里焖饭。米泡的时间不够,大概半生不熟吧。”
“都是一些剩下的东西,你还能做一顿这么好吃的菜,手艺真不错,好像变魔术一样,太好了。”
“我想嫁给铁路上的人,不这么麻利不行吧……”
“嗯,完全合格。”
乙松喝一口酱汤,不由得感到惊讶,简直不可思议,怎么和妻子做的酱汤的味道一模一样。
“好吃吧?”
“嗯……啊,姑娘,我觉得心里难受……”
“怎么啦?”
要是雪子活着的话,她也会这样给自己做酱汤的吧。那味道是从她妈妈那里学来的。每天送走末班车以后,都会有这样温馨的饭菜在等待着自己。
乙松放下筷子,双膝闭拢,说道:“姑娘,现在我很幸福。因为我的倔强脾气,结果孩子和妻子都死了。但是大伙儿都待我很好,我真的很幸福。”
“真的吗?”
“啊,真的。我现在觉得死而瞑目了。”
这时,电话铃响。乙松趿拉着拖鞋到办公室接电话。
“喂……噢,是和尚啊。新年好。姑娘一直在这儿哩,这孩子真可爱,还给我做晚饭……”
听得出来,圆妙寺的和尚并没有对这么晚还没回家的孙女表示担心,两个人牛唇不对马嘴地寒喧几句以后,和尚和他商量今年的佛事怎么办的问题。
放下电话,乙松沮丧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甚至连回头看一眼姑娘的心情都没有。和尚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乙松,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今年良枝她们一个也没回来啊。”
乙松拿起桌子上的赛璐珞娃娃玩具,手指搓弄着淡黄色的带花边的衣裳。
“你在那儿有什么事吗?”
售票口的玻璃上映现出姑娘低着脑袋的身影。
“……你为什么撒谎?”
一阵声响,从冰冻的玻璃窗上落下积雪。
“我不想让你感到害怕,所以……对不起。”
“有什么可害怕的?世上哪有怕自己女儿的父亲?”
“对不起,爸爸。”
“你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让我看女儿成长的过程吗?傍晚的时候背着学生背包出现在我面前,故意引起我的注意;到半夜变成一个稍微长大的姐姐,而现在又穿着美寄高中的校服……你是让爸爸看到女儿十七年成长的过程吧?”
姑娘的声音平静得如同纷纷飘落的雪花。
“可是,爸爸,你根本就没过上好日子啊。我死得那么早,从来就没有孝顺过你。所以……”
乙松把赛璐珞娃娃玩具抱在怀里。
“我想起来了,你爱哭,我特地给你买了这个娃娃玩具。你死去的时候,妈妈把它放在你的棺材里。”
“嗯,我一直很珍惜它。爸爸从美寄给我买的,妈妈又给它织了一件带花边的衣裳。”
“你知道吗……你死去的那一天,爸爸照样在站台上扫雪,而且就在这张桌子上记工作日志,我写的是‘今天一切正常’。”
“因为爸爸是铁路人,只好这样吧。其实,我对这些根本不在乎。”
乙松把椅子转个方向对着姑娘。雪子缩着肩膀,露出凄凉的笑容。
“雪子,你吃饭……吃饭吧,然后洗个澡,和爸爸一起睡觉……啊。”
乙松在当天的工作日志上写着“今天一切正常”。
半夜时分,雪停了。一轮皓亮的满月悬挂在幌舞的矸石山的上空。
“呀,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幌舞线这个样子,满员。”
年轻的司机提着列车长皮包在站台上边走边看基哈12型车厢里的乘客。
“工作四十五年的老站长死去,这不是很正常的吗?葬礼当然和大人物的逝世不一样?。”
“可是,乙松……不,幌舞站的站长,死得其所啊。我也愿意像他那个样子。你瞧,就是倒在站台尽头的雪堆里,手里紧紧握着手旗,嘴里还含着口哨。”
“行了,别谈这个了。”
仙次站在站台的尽头,踩着地上的积雪,然后才坐进驾驶室。他和乙松一起度过寂寞的正月以后回到美寄的第二天早晨,乙松就倒在这儿的雪堆里。第一趟除雪车到达的时候,发现前倾着身体趴在雪堆上的他的遗体。
“那天晚上你也过来了吧?”
“是呀,和机车组的道雄一起开除雪车来的。”
“你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啊。看上去挺好的,不过,要是早检查身体就好了……哦,对了,这么说……”
“怎么啦?”
“想起来了,我和道雄一起上厕所的时候,我突然想给我的女朋友打个电话,往办公室一瞧,看见里面已经摆好饭菜,而且是两个人吃的……”
“你说是两个人吃的吗?”
“是啊,我觉得害怕。乙松不可能和别人一起吃饭啊……”
“也不是不可能,也许来了什么客人,没什么可奇怪的。”
“不是,不是。他妻子活着的时候,我在他家吃过好几次饭。那一天我看见他妻子原先用的碗摆在那儿,而且他妻子穿的红棉坎肩还放在坐垫上哩。我只是瞟了一眼,吓得我毛骨悚然。”
“你简直是神经质。他说过村里的孩子经常来玩的。”
“是死神来接他走的吧?”
“你胡说什么?!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哪有什么死神?乙松有点老糊涂了,老婆死了,这条线路要废除,他就要退休……这一连串的事情,轮到谁的头上都会这样。”
“嗯,刚才圆妙寺的和尚也说,乙松这一阵子有点不正常。”
仙次环视四周的山峦,雪霁的天空如油彩描绘般的湛蓝,与基哈内燃机车的红色十分和谐。
“他是无苦而终啊,在站台上准备迎接火车进站的时候,突然脑溢血发作,一下子就过去了--喂,换人,我来开车。我要送乙松走。”
“嗯?老大要亲自开车吗?”
“不用担心,我开了十年的蒸汽机车,又开了十年的基哈,这一手本事比你们强。让开!我来。”
仙次推开年轻的司机,自己坐进基哈12型机车的狭窄的驾驶室。
“大家要是知道我在开车,心里都害怕。把遮挡布放下来!--喂,乙松上车了吗?”
车厢里挤满身穿制服的铁路员工,盖着彩锦的乙松的棺木放在车厢过道上。
“上车了。用基哈12送乙松去美寄的火葬场,这是一个好主意,具有戏剧性,而且也是一种佛事。不过,从明天开始三个月,我还要继续开这趟空荡荡的火车。”
“从今天晚上起,阿道就担任幌舞的代站长住在这儿。”
“哎哟,想起来就害怕。”
仙次打开列车长皮包,从里面拿出乙松的遗物,把乙松用过的白手套戴在手上,把乙松用过的帽檐歪斜的深蓝色国营铁路制帽戴在头上,帽带紧紧卡在下巴上。一股带着油气的男人气味冲鼻而来,使他精神振奋。
“出发!前进!”仙次从心底喊出开车的信号。
他的手指指着前方的臂板信号机,一束晃眼的午后阳光射进眼睛。
车站大楼前面并排的手动转辙器、道钉固定的枕木、铁轨生锈的货场、一成不变的幌舞景色……开始一点点地后退。
仙次感受着驾驶老旧的内燃机车的感觉,回想起自己与乙松一起和这些钢铁家伙打交道的日日夜夜……
“乙松,好好看看,咱们俩一起把这破车送上西天。”
“老大,别这么伤感。”
司机站在副手位置上抽吸一下鼻子。
不论世道怎么变化,我们都是铁路人,不停地呜呜鸣笛,挥动着钢铁的手臂向前奔跑,所以我们不能像别人那样哭泣。仙次紧紧咬着嘴唇。
火车一驶进隧道,车轮强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老大,基哈的声音很强劲啊。新干线的汽笛、北斗星的汽笛都非常好听,但是基哈的汽笛听起来催人泪下!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听基哈的汽笛就想落泪!”
“你还差远了。听汽笛就落泪,这说明你还不是真正的铁路人!”
每当泪水快要盈溢的时候,仙次就挺直腰肢,使劲踩踏基哈的汽笛。 |
2008-11-29 16: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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